我的童年是喝大芦稀饭度过的。
那时,一日两餐,每餐一律大芦稀饭。上午头十点吃早饭,下午四五点吃晌饭。所有人都是呼呼拉拉地喝,极像黄牛饮水,声音很响,喝到全身发热,头顶冒汗,冬天能看见头上的热气直往上窜。
我刚喝完大芦稀饭,小肚子涨鼓鼓的,像个圆球。这时,如果和嫡叔伯弟弟家迷和迷成一起去废黄河底疯,一路杠一路笑,还能听到自己的小肚子里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声。杠是飞奔的意思,是我们苏北老家的方言。当杠到了废黄河底的苗花(棉花)地里,站在半人高的苗花下面泚一泡尿,小肚子立马就瘪了。这时,我童年的笑声就全都被吹进故乡的风里了。
我这里所说的稀饭顾名思义就是稀的饭,也就是普通话里的粥。只是在我们老家,稀饭是一个特别的概念,一是很稀,可以稀到照见人影;二是煮稀饭的材料必须是大芦面,也就是普通话里说的玉米面。
当时的老家都是旱地,只能长大芦、沙芋(山芋)苗花。秋天一来,从废黄河大堆一直延展到没有水的河底,一片接一片的金黄。大人小孩一起将大芦从杆上扳下来,由伯父用独轮车一趟趟地推回自家的土院子,祖母、伯母便坐在土场子上,将大芦外面的苞皮逐个撕开,露出里面已经饱满成熟的黄灿灿的大芦,再用苞皮扣挂在绳子上,让阳光尽情暴晒。这时,阳光也发疯地舔舐起我的童年时光。
此刻也是伯父和伯母吵仗的日子。
他们的口水战的焦点,是对于这批劳动果实的处置。伯父一门心思地盘算着怎样出售一部分,兑换成,好去隔壁周家看麻将,伯母当然坚决反对。祖母立场鲜明地站在伯母这一边,祖父的态度却很暧昧。结果伯父不再和女人们讲理,硬是卖掉了一部分大芦,最终也就使全家人碗里的大芦稀饭,变得越来越稀了。
我的童年是被土黄色调全部淹没的。老家的那座院子,就是一个全土结构的泥巴屋,它和村外的土地连为一体,一片黄土色。老家的这座土屋门朝西,正对着老陈圩小街,逢五逢十,小街上便有挤不动的人来赶集。老家西面是一排六间的土屋,东面也是六间土屋。西面的稍矮些,东面的是主屋稍稍高大些。老家称西面的土屋叫当门地,东面的主屋叫堂屋,或是桃屋。东西两排土屋的中间,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。这前六间后六间的土屋,是我嫡亲伯父和隔壁堂叔两家的,各占二分之一。因为两家同属一个老太爷,关系处的又十分融洽,两家就合在一个土院落过日子。
收获的季节到了,整个土院子被大芦们挂成了金色的世界,将原本土灰色的院子装扮一新。我便感受到了秋天的太阳照晒在土院子里升腾起的清香味。
西屋南间建有一座锅灶,两口大锅,锅灶边有一个木板风箱,锅灶只能烧柴。北间的窗边则放着一架石磨,是专门磨大芦面用的。每当大芦被晒干之后,祖母伯母又盘坐在土院子里,右手拿着一根大芦囊子,用力去搓左手拿着的大芦,大芦的粒子便一片一片地被搓落下来了。他们再将大芦粒子放进这盘石磨里,拐成大芦面子,这才能做大芦稀饭。一直到今天,老家石磨发出的沉重的辗轧声,仍然在我的记忆深处回响。
拐磨和拉风箱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劳动。当然,我那时只有几岁,根本拐不动那么沉重的石磨,风箱也只能拉几下就拉不动了。我只能将自己又小又污的手,搭在拐柄上,做个样子,和大人一起做出拐磨的动作,有节奏地一来一去,一来一去,赢得特别喜欢我这个长孙的祖父祖母的一阵夸奖。
拐磨拐,砬豆彩;请舅奶,舅奶没在家,请小丫,小丫没得裤,摸摸小丫肚!我一边拐磨,一边和家迷、迷成齐声唱着儿歌。
当然,擦稀饭我就不会了,只能站在一旁观看。老家煮稀饭叫擦稀饭,擦有反复煮、反复熬的意思。将一大锅水烧开了,再将已经用冷水和匀的大芦面,一点一点地放进开水锅里,用勺子舀起正在煮沸的稀饭,在锅的上方倾倒下去,这叫扬稀饭。就这样,不停地扬,不停地扬,一直扬到稀饭擦好为止。否则,稀饭就会结团子,或者磁底胡了。
擦稀饭时,还可以放进一批沙芋,叫作沙芋稀饭。沙芋在老家盛产。沙芋就是山芋,沙芋是老家的方言,有了沙芋还能做沙芋叶稀饭,将沙芋长出的叶子采摘回家,和大芦面一起擦,便是沙芋叶稀饭了。
那时,老家全都是旱地,不长水稻,大米也就成了稀缺的粮食,很少能够吃得到。因此,对于米粥的称呼,老家从不叫粥,而是叫米饭,显然这是对米粥有意识地加重分量。对于普通话里的米饭,老家则叫作干饭。那几年,我父母在外地阜宁县的东沟公社粮管所工作,要过年了伯父骑着自行车去二百里外的阜宁,拖一袋米回泗阳老家。伯父便乘机贪污,偷偷在半途就卖掉了一半,只将其余的一半拖了回去。我们过年时吃到的米饭,只能是米少汤多了。尽管如此,家迷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,一路吐词不清地高喊着:吃米饭啦!吃米饭啦!”他将米饭”二字,咬得特别的重。我端起饭碗,看着碗里发白的米,和往常金黄色的大芦稀饭果然不同,赶紧伸出筷子去捞,好不容易捞到了几粒,放进自己嘴里仔细地咀嚼,米粒子还是硬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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