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 臻
那个季冬,在丽江,我问旅馆老板,去香格里拉怎样组团包车,老板说:“你不要去!这个季节去,你梦中的香格里拉会破碎。”
我当然要去,我已不再是虚妄做梦的年纪。
一行七人,小面包车在岑寂的山峡间行驶,金沙江的沧浪在涧谷奔涌。香格里拉——“心中的日月”,我披覆着冬日的风来看你繁花凋尽的素颜。
香格里拉,地跨滇、川、藏三省区。我只能以蜗牛般的触角,向她的州府迪庆小城行进。车开始向高岗爬行,一边是深谷,一边是冈峦,漫湾风口处,路面结着明晃晃的冰。车轮碾过冰面发出咔咔嚓嚓的碎响,我的心似乎紧贴在路面上,车在隆隆地匀速上爬,不能刹车,不能加速,不可溜车,不可偏移……
车终于驶过了险境,进入高旷的荒原。司机朝斜前方扬了一下脸说:“那儿就是中甸,六月来,都是花儿。”透过车窗,视野推移着无垠的地平线,我看到了放纵的荒野,砂土砾石,衰草枯梗,尖利的风刮着冬的冷硬。这儿就是春夏时节令人迷醉的草原花海啊!“香格里拉: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,那里没有仇恨,没有战争,是一片宽容、安静、祥和的净土;是一片神奇、拥有无与伦比原始自然美的乐园……”我最早读到她,是在二十年前赵鑫珊的著作里,这引自《不列颠文学家辞典》中的注译一直濡染着我的情绪。我从书页上看到赵鑫珊先生跪伏在碧绿的草地上朝青山蓝天膜拜,表达他虔诚的宇宙宗教感,内心生出了同样虔诚的渴望。我的目光在寂寥里游弋,辽阔的高原,耸立的寺庙,低矮的玛尼堆,飘拂的经幡……
双脚踏进迪庆小城,我们被散落在了清冷里。已是后晌,天空澈蓝,细风瑟瑟,街道净凉萧索。这旅游淡季,大多店铺落锁歇业,只有少数营业。我和女儿随意游逛着,这里既有古貌的木屋阁楼,也有现代的水泥钢筋楼房,幽亮的鹅卵石路与苍灰的水泥路回环交织。走出古街来到新区,泛泛的火柴盒式建筑毫无风格可言。风格是审美品质的表达,没有深蕴的文化涵泳和丰厚的资金支撑,也就无从谈论风格。
茫然地行着,蓦地发现,身后悄然尾随上来了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。我们走快,它走快,我们走慢,它走慢,四蹄轻促,不吠不叫,紧跟不舍,令人发怵。我俩索性在公交车站牌前停下来,它也乖乖地站在了一旁。我认真地看了看它,足有半米多高,一身褐黄色的乱毛,患有眼疾,眼角赤红,它不卑不亢地与我对视着。女儿害怕地说:“没有公交车,咋办?”“到路对面,甩掉它。”我俩抬脚走开,它立马嗒嗒地跟了上来,让人惶然无措。幸好街角处有一地下超市,我俩随即下到了超市。它没再跟进,我舒了口气。女儿说:“它不会在外面等着吧?”“不可能,来回过人。”我们在不大的超市里逛来逛去,为了摆脱它足足消磨了一刻多钟,想必它早已离去。我俩出了超市,天呐!果然被女儿言中,它竟竖着双耳扼守要塞虎视眈眈地在门口卧着,一看见我俩,浑身乱毛猛然一抖呼地就站了起来,显得十分激动,却一声不吠,旋即跟了上来。简直像个无耻的乞丐,令人神经崩溃。街上虽说行人不多,可也不仅仅只有我俩,真不知道它凭着什么感觉,不依不饶地盯上了我们,紧跟着又返回到了马路对面。我见旁边有一家小卖部,便对女儿说,“它是饿了,给它买根火腿肠。”它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小卖部。女儿买了根火腿肠,尽力扔向门外,引它蹿了出去。趁它叼取食物的瞬间,我俩迅速转身离去。哪想它叼起火腿肠“嗖”地一下掉头又追了上来。我额头上冒出了汗,正惊慌无措中,一辆轿车驶了过来,我扯着女儿说:“停!”就在这一瞬,黄狗风急的蹄子蹿过了我俩的脚步,我抓住女儿错步急退,闪身从车后面冲向马路对面,朝一个胡同跑去。飞驰的轿车扰乱了它的视线,它在拼命地往前追奔,驰突伸张的身子一跃一跃在与轿车竞速。我心惊肉跳地扭头望去,那一袭纷乱的黄毛流火般在寒风中飙扬……哦,冬日的香格里拉,迪庆小城,竟以这种方式来迎纳我。
我和女儿快步回到宾馆,这只可怕又可怜的流浪狗囚禁了我俩悠闲的脚步。不可思议,它是以怎样的灵智来洞悉我的无能,实施它阴冷的要挟呢?它的机敏、它的辨识能力、它缄口不吠的慎行,镇静扼守的狡猾,让人惊诧不已。我望着深湛的天空,想到了大片的森林和广袤的草原,渐渐了悟,自己正站立在横断山脉腹地,香格里拉高原上。我想到了那机警、凶悍、镇静的猎犬和牧羊狗。哦!这只流浪狗,它的体魄里流淌着它们种族的血啊!那步步惊心的追随,那赤红而冷静的眼神,那迷狂的飞奔,它是要告诉我什么呢?是想诉说它已失去了森林和牧场,在游客稀落的冬季饥馑难挨呢;还是虚慕远方的繁华,企图让我把它带出荒凉的高原;抑或是渴望豢养。它知不知道,那些被主人绳索牵拉着的宠物狗是以丢掉自由天性为代价的。香巴拉,让我这个从来不养宠物的人竟与一只流浪狗儿结下了这段缘分,在后来的日子里,每一想起,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感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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