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上又到冬至节了,每到这时节,便想起了老妈做冬至饭的许多事儿。
冬至饭在敦煌叫做“杏窠篓”(“杏”读作“横”),张掖叫做“猫耳朵”,新疆巴里坤叫做“杏皮子”,内地似乎叫做“麻什子”。人们总是用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来给新事物命名,各地风物颇有不同,这不奇怪!
每到冬至节前一天,妈和村里的众多大妈婶姨们便都开始忙碌了。要事先准备好的食材很多,上好的羊肉、白萝卜、胡萝卜、洋芋等等,当然,少不了葱、姜以及晾干的香菜等配料。冬至一大早,妈早早起来,将事先备好的各色食材洗净切成小块,一一下到烧好的油锅里,再放上各种调货翻炒一番,等臊蛋子炒好,再加入水,放在灶火上慢火煮着。另一个灶火也燃起火,慢慢烧一锅开水。喷香的味道让一贯喜欢睡懒觉的我和姐姐们也早早醒来了。其实,等我醒来时,妈同时早就和好了面,并饧成了长条细圆柱状的面剂子,被香味馋起来了的我跟在妈身后。当然,早起的奖励便是数个香喷喷的肉蛋子。吃完,妈在案板上撒上少量面粉,再把面剂子拉开切成大约一个指尖宽度的小圆柱体,我就在妈以及也早早起来的姐姐们的夹缝里一起“跐杏窠篓”,手指力量适度,轻松一“跐”,一个蜷曲如晾干的杏皮、形状巧妙的面“杏窠篓”便呈现在案板上。妈和姐姐们手指灵巧,不仅“跐”得快,做出来的“杏窠篓”也美观,我“跐”出来的往往只是一张张厚薄极不均匀而又极微型的饺子皮,所以,大多数时候我很快就会被“委派”成“伙头工”,去烧开水了。等“杏窠篓”堆满了案板,便可以下锅了。煮好的“杏窠篓”倒进臊蛋汤里,再放上葱花、香菜末,一锅浓稠而满溢香气的“杏窠篓”饭就做好了,这时,天也亮了。
妈先盛好两碗,要我先端给爷爷奶奶。然后,再拿几只大碗或者搪瓷盆,盛满,每盛一次,都要搅动一番,目的是让肉蛋子浮起来。每当这时,我的心都揪在一起,唯恐妈把肉蛋子都舀完了。可妈盛满后,还要再看一下是否盛得公平,要是看到哪个碗盆里肉蛋子少了,总还要从大盆里再挑一些出来。然后让我去送给距离不远的四叔家,姐姐们也各有各的目的地,当然,不外是同村的邻里亲友。
等我晃悠过去,四叔家门外也是满溢了香味。四婶满脸笑意地接过碗,倒入自家的“杏窠篓”饭盆里,再将备好的一碗倒在我的空碗里。眼“尖”的我早已发现,这碗里的肉蛋子显然要比我家的多。在那个“吃一个油花子要机溜三天”的时代,能多一些肉蛋子是很了不得的事。端回来,姐姐们也已回来,妈把“换”回来的杏窠篓饭再倒进盆里,再次搅匀,再次舀出几碗,我们再去送。大约三轮过后,觉摸该送的都送了,就该我们吃饭了。那盆杏窠篓饭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混杂了邻里亲友诸般味道的“百家饭”,送了半天,其实是在“换”。偶尔,也有空碗回来的时候,也不在意,该送的还得继续送。东家多了一点,西家少了一点,最后混在一起的百家饭,往往不但不会少,还会比原来多出来一些,内容自然也比先前更丰富了。
每次端回来,妈只是不经意地扫一眼,便能得出结论。比如:“你四叔今年收成好啊!”“你三奶家娃子(男孩子)多,争嘴得很!”后来我也渐渐明白,看似简简单单的一碗饭,从碗里臊蛋子的丰富与否、肉蛋子的多寡、油花子的疏密、味道的浓淡,都可以看出一个家庭一年收入的盈亏、主妇厨艺的高低,甚至两家情意的厚薄……
舀好一家人的“冬至饭”,我和姐姐们便开始比谁的碗里肉蛋子多。我有时故意把肉蛋子都藏在碗底下,惹得姐姐们到妈跟前告状说妈偏心。妈早看出来了我的小心眼,把自己碗里的肉蛋子再给姐姐们一些,懂事的姐姐们早躲开了。而我也知道了,耍小心眼不但自己得不到好处,还会连累了别人,也就从此记住老老实实吃饭的道理。
不知从哪年起,妈就不让我再送了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好像是我去某某家送时受了几次白眼并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吧。但妈每年仍会照旧早早做好一盆冬至饭。这饭里比旧时有了更多的肉、更多的其他食材,有了更多的油花子,用了更多以前从未用过的佐料,我们一家仍会吃得很香,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
我总在想,汉民族传承数千年生生不息,骨子里一定有股力量在支撑着。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,宽裕的家庭做一大锅冬至“杏窠篓”饭,特意多做出来几碗,接济给那些贫寒的邻里亲友或者乞儿,又为避免他们接受时的尴尬,便创造出“百家饭”的名目,相互之间也送一送,以表达感念帮助之情意。其本意也并不是一定要换回一碗或者探看家底,而只是一份善意的表达。最后传承下来,便形成了冬至节吃百家饭的习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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